皇上没有乘撵而是骑马,似乎也是想要唤醒那一段记忆。但一声声万岁此刻停在耳中,却有些逆耳。万岁万岁,谁能真正地活过千年万岁。生而为人,不过短短几十年光阴罢了,千年万岁的只有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。都说乌龟活得久,因为寡欲。人却是欲望太多,又太大。帝王的欲望最多,最大,最不可思议,比如长生。但他不求长生,他所求不过是在几十年中活得得偿所愿。偏偏这几十年,却还要困于情,逐于利,惑于名。宛如于他,是一个古老的圈套。白苍狼于他,是一个新奇的圈套。一个圈套里又一个圈套,圈圈绕绕,让人追让人跑,最终让人忘了他本来想要的是什么。
巡城,巡军,召见大臣,一日下来,皇上有些累。靠在皇撵上闭目小休,他想,他真的是回不去过去的时光了。他不得不承认,他不再那么年轻了。他还可以拿得动刀,射得出箭,指挥千军万马不辞劳苦。但那份心境不再。他如今只想做个守成之主,在安稳中看着他的天下慢慢地丰富起来,生动起来,有着各种势力各种阶层,相互抵触相互利用,却又各自满足。他不愿意再看见大的变动,尤其,不想发生战争。若再发生战争,他想,他是打不动了。车队最前方的白苍狼腰板挺直,目不斜视,她不知道皇上正在打量着她,并在喟叹。也许她还能打得动吧,她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战争的。她硬得像一块石头,石头是不会老的。
到了王府之外,自然有一众人等迎接圣驾。当白苍狼看见某个身影时,不禁惊讶了一下。她的惊讶被皇上看在眼中,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是一个文弱的书生,有些眼熟。过了会儿,皇上想起来了。是那一个大胆的状元郎,直犯天威,被他杀一儆百地逐出帝城,永不录用。之后,却被白苍狼收留,并委以重用,让其编纂诗集。
“他叫做什么名字,朕忘了。”他轻声说道。
“回陛下,他叫做梁奇山,是王府中的清客。”白苍狼同样也小声地答道。
两人小声的声音并未让人听见,梁奇山却感觉到了皇上的眼光,知道他们是在说他,不得已出来行礼。
皇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了他,然后跨步走了过去。白苍狼也只得跟上。梁奇山看着两人的裙裾,想到,他也许活不了多久了。皇上的恼火总得找到一个发泄点,而他却做了出头的锥子。
“你很看重他。”晚膳时,皇上说道。
他下首的白苍狼怔了一下,说道:“府中清客罢了,装点门面而已。”
“他必须死。”
白苍狼又是一怔,答道:“前几年他冒犯过陛下,陛下也罚过了。毕竟是文人中的领袖,做得太过了不好,会让士人们寒心。”
“他喜欢你。”
白苍狼这次却没发怔,只站起了身说道:“喜欢我的又不止他一个,他也没做什么,何必柿子捡软的捏。末将吃饱了,陛下慢用。”室内只有他们两人,别的人都被皇上赶走了,皇上不知收敛
,她也无须顾忌礼仪。
“你在护着他。”皇上的话依然简洁直接,声调低沉。
“他是我府中的人,我自然不能让人随意欺辱,凭借一时喜恶,便要横加杀戮。”
“你分明对他有情。白苍狼,你这四年在外,竟然成了这般模样。留着常何,忘不了杨庭,这都算了,朕也忍了。你勾搭着那敌国将领,朕可以骗自己你是为了军情,哪怕是对敌手的一时好奇。你和朕说,你起了爱慕之心,无论真假,朕也无从指责。可就连一个素不相识的清白文人,你也百般招揽。说什么府中清客,分明就是你裙下之臣。”
白苍狼沉默了,四年来,她千种委屈万种心酸,她自认没有半点对不起皇上。可皇上说的,却全是实话。她的身子纵然是干净的。她的心,早就花了。她不再洁身自好,而是放任自流。她不再节制她对杨庭的依赖,也不掩饰对任何一个优秀男人的欣赏。 你走了,心很空,再多的人也填不满。白苍狼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悲伤之中。可她终究抬起了血红的双眼,将泪水逼回,咬牙切齿般说道:“你嫌我脏。无妨。我也嫌你脏。你来渭城,就是为了骂我。无妨。反正我名节早毁。一个梁奇山而已,我惜他才华,爱他为人,可我从没有与他同床共枕,更没有怂恿他休了糟糠之妻。”
梁奇山没有娶妻,所谓的休妻是在骂宛如。皇上却顾不得许多,叹息道:“你明知我来渭城是想迎你回去,何必说这些话。”何必揭她自己的伤疤,血淋淋地,只管触目惊心。
“我不回。”白苍狼本能地抵触,扭过头,三个字脱口而出。
“虎符,将印,封地,王位,你想要留什么,或者还想要什么,朕都不拦你。母后对你着实想念,定然不会再为难你。又或者你嫌住在宫中拘束,那便就还住在代王府中。但凡你提出的,朕都答应你。”皇上说完才发觉自己说的是如此地急切,似乎生怕这次说不完,生怕没有机会再说。
“虎符,将印,封地,王位,本来就是我的,我自然不会再傻傻地放弃。可还有一些呢。七王爷,梁奇山,我也能带走么。皇上但凡许了,我便立刻收拾行李上京。”
皇上的脸色瞬间铁青,忍了又忍,还是怒极出声:“白,苍,狼!”下一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