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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泊溪村往事(一)

   十二年前。

   泊溪村的天空一蓝如洗,茂密树荫下稚童趴伏木凳之上牙牙耳语,树枝上麻雀叽叽喳喳引得雪白的猫儿轻眨了圆翠的眼,弓起身子猛然扑出,又弹落,在纷纷人声中“喵喵”离去。

   阿孝娘发丝黑亮,细细拢在脑后,一身水洗麻布蓝褂子,柳眉细眼地叉腰,堵着一家门前破口大骂。

   “真是丧了良心没了肝脾,欺负我们孤儿寡女,半大小子就只想着不劳而获,怎就想强占我家地皮?”

   “真是老子是茅坑里的飞蝇,儿子就是被窝里的蛆虫!一家人出不了两家样,都是粪坑里的埋汰货!”

   阿孝跟在她娘身后,黑亮的辫子一甩,白皙脸颊上泛着日照出的浅浅红晕,也是柳眉细眼,鼻梁小巧,嘴唇鲜嫩红润,伸手掐着腰,麻布衫勾出一段纤细柔软的腰肢。

   她二人站在门前,遥遥围了一圈人,那年轻的小伙子总是往阿孝身上瞟。

   阿孝柳眉一竖,挨个瞪了回去:“看什么,没见过吵架啊?没见过回家,见你爹娘被窝里吵架去!”

   饶是民风开放,被阿孝瞪过的小伙子也挨个红了脸。

   门内静了一会奔出了个胖妇人,她抬起一盆洗菜水就向门口的母女二人浇了过去:“我叫你们在这里乱说,给你们洗洗嘴!”

   “哎呦,你还敢泼我水,我还怕你不成,你男人就是窝里横,就知道推你出来抗事情,真是送他进茅坑不领情,立不起来的屎壳郎精!”

   “你!你!你!林娟娘!”

   阿孝娘和阿孝就这么和那胖妇厮打在了一起。

   那仆妇闹到了村长处去,吵吵嚷嚷地带着一大批人,非说要村长主持公道。

   村长正在盘腿磕着手中烟枪,衣衫不整地胡乱厮混。

   闻着人声,连忙将那眉目慵懒的赵寡妇塞进柜子,打理一番面色严肃地走了出去。

   阿孝和阿孝娘黑亮发丝乱了几分,那仆妇肉堆的脸上满是抓痕,见了村长,哭嚎不已:“村长,你可要为我做主啊!林娟娘母女二人上来就打我,你说她们是安的什么心啊!“

   村长屋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,年轻人只看着那身姿纤细,站得笔直的阿孝。

   阿孝啐她一口:“好不要脸,贼喊捉贼!分明是你家趁我和阿妈不在,偷偷将田地的围栏又往我家移了三十寸,想要强占我家地皮!”

   阿孝娘向阿孝使了个眼色,梳拢了自己的发丝。

   她本是风韵犹存的少妇,此时一抬眼眼泪说来就来。

   阿孝娘啪地跪下:“村长,泊溪村没有我的容身之处,我们孤儿寡母连这几分田地都要被占了去,这是要我们娘俩没活路啊,我还是连夜收拾到隔壁村讨生活吧!”

   阿孝见母亲哭嚎,也生挤了几滴眼泪,与母亲抱头干嚎。

   去隔壁村?那隔壁村不就都知道自己这个村长连孤儿寡母都安置不好?

   那是要被人笑话的啊!

   “都别嚎了!”村长浑浊的眼珠大睁,正欲说话,人群中突然蹿出个黝黑高瘦的青年。

   “爹,阿孝娘,阿孝,这是怎么了?”

   那青年虽是问村长,眼神却直愣愣看着阿孝梨花带雨的模样,阿孝柳眉皱了皱,移开了脸。

   “一定是麻剌子家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,爹,麻剌子家就是那害群之马,你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下,不然泊溪村的风气都坏了。”

   似是觉得儿子说得有理,村长点点头,那胖妇见形势不妙,还要争辩:“没有证据,你可不要乱说,哪个就是我们移了三十寸,万一是那阿孝家想倒打一耙,要我家三十寸呢!”

   村长儿子接道:“阿孝娘是什么人大家有目共睹,倒是麻剌子你家,偷鸡摸狗,好吃懒做,说的话可当不得真。”

   “爹,把麻剌子家赶到村西南吧。”

   胖妇人脸色灰败,那村西南挨着泊溪村义庄,是个晦气地方,事已成定局,胖妇人神情麻木地起身。

   此事至发生到结束,她儿子和丈夫一个身影也没见着。

   阿孝和阿孝娘擦了擦本就没有的眼泪,对着村长鞠躬:“村长真是明察秋毫,我们孤儿寡母在村长的庇护下,就没受过委屈。泊溪村有您这样的村长,真是我们的福气。”

   村长被拍马屁拍地高兴,挥挥手示意没什么,下次有事再来找他。

   阿孝和阿孝娘眼神一对,转身小跑出了村长家。

   “哈哈哈,这下麻剌子就不能和我们做邻居了,省地他们见天琢磨咱家东西,占咱家便宜。”阿孝娘放声大笑。

   泊溪村,第九十九次想有泼皮无赖占她家地皮,第九十九次失败。

   阿孝拽了拽她娘的袖子:“娘,你小点声笑。”

   “阿孝!等等!”

   阿孝回头,是村长儿子。阿孝娘见状,肩旁撞了一下阿孝,捂嘴偷笑到一旁去了。

   阿孝心中郁闷。

   村长儿子对她有意,总是帮她,明示暗示了几回,还对她死缠烂打,阿孝心中甚是烦闷。

   “多谢你刚才出口帮我们。”阿孝先发制人:“要是没有其他事,我先走了。”

   村长儿子有些受伤:“阿孝,我不是来要感谢,我就是想问问,你乞巧节,”他黝黑的脸上浮起红色:“可有时间。”

   阿孝郁卒,随便搪塞:“没有。我要和阿妈做花灯,到镇上去卖。”

   “啊,这······”

   阿孝说完不再看村长儿子满脸遗憾的表情,黑亮辫子一甩:“没有几天了,我和阿妈还得多做些,先走了。”

   村长儿子闻着那一瞬间残留在空气中的发香,微微阴沉了脸色。

   阿孝,真是不知好歹。

   乞巧节。

   阿孝和阿孝娘在村口,阿孝踮脚眺望,左转右转歇不下来。

   阿孝娘翻了白眼:“你急什么啊,还没到时间呢,他一会就来了。”

   阿孝脸突然开始变红,嘴硬道:“我没急,我就是,就是尿急。”

   阿孝娘笑了:“你尿急倒是去啊,转什么圈。”

   阿孝梗着脖子:“我现在不尿急了!”

   阿孝娘逗她:“欸!你看,来了!”

   阿孝连忙板正站好,搂过黑亮粗长的辫子,假装无事发生的模样。

   她娘“扑哧”笑出声:“还说不心急,你这是干什么?”

   “哎,这回真来了。”

   不远处走来个身量修长的青年,温润的眉眼,左眉头一点小痣,靛蓝的长衫阵脚细密的打了好些个补丁,他肩上扛着扁担,有些气喘。

   “对不起,阿孝,我来晚了。”

   阿孝头也不抬,纤细手指勾着辫尾,拧了下腰:“你才没来晚呢,是我和阿妈来早了。我们出发去镇上吧。”

   青年应了一声,撸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,将阿孝和她娘做的花灯放在扁担的竹筐里,几人便上路了。

   几息之后,村长儿子领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青年阴沉地盯着阿孝的背影,恶狠狠道:“小娘皮,推了我和那死破落户去过乞巧,好,真好!”

   “大哥,要不要我们······”

   村长儿子眯了眯眼,突然笑了下:“我想要的东西,由不得她。”

   “旭哥儿,喏说好的,你出力,我们出东西。这是今晚赚到的,我们一人一半。”

   成旭擦了擦额头的汗,连忙摆手:“林婶,太多了,我我,我不用的。”

   阿孝看他那模样就着急,她一跺脚,抢过来就塞进成旭怀里:“我阿妈给你的,你就拿着吧!成叔成婶药不能断,你正需要钱。”

   成旭张了张嘴,到底是收下了那钱。

   他眼中水光隐动,暗自愁苦。

   “阿孝,我······”

   双亲瘫于床上,他拜读几年史书,却百无一用是书生。

   就连这乞巧之日,都没有余钱给心爱的女子买一盏花灯。

   阿孝看他一眼:“你什么你?”复又低头,脚尖点了点:“说不定,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。”

   成旭看着阿孝娇嗔明媚的模样,心中的郁气缓缓散去。

   “嗯。”他笑了下,心里许下承诺。

   他想让阿孝一直这样明媚。

   回村的第二日,村长竟上了阿孝家的门。

   猪牛走兽,鸡鸭飞禽。

   阿孝娘脸色僵硬:“您是说,上门提亲?和我家阿孝?”

   “哐当”一声,水盆跌落,阿孝面色苍白。

   她上前几步:“阿孝辜负村长厚爱,没福气当村长儿媳。”

   “阿孝早有意中人,上月前刚订了亲。”

   “这几日,也要成婚了。”

   一场闹剧,不欢而散。

   阿孝娘叹气:“如何是好。”

   阿孝起身跑出门。

   阿孝娘在后面大喊:“阿孝,你干嘛去,不要冲动!阿孝!”

   阿孝疯狂地跑,她边跑边喊:“成旭!成旭!你出来!”

   成旭正在院内砍柴,露着精壮结实的上身,见着阿孝进来吓了一跳,脸色爆红如同无头苍蝇一样找着衣衫。

   阿孝却一把冲进他怀中:“成旭,你愿不愿娶我?”

   成旭愣了,阿孝娇软的身子紧挨在他身上,他多想也牢牢抱住她,大声地告诉她愿意。

   但是,他身后是家徒四壁,病入膏肓的双亲还有还不完的债务。

   他给不了她幸福。

   他难过垂眸:“阿孝,我······”

   阿孝抬头,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:“我要嫁你,成叔成婶我们一起照顾,债我们一起还,我,”她忍不住哽咽:“村长刚才去我家提亲了,我,我拒绝了。”

   成旭一愣。

   “我想嫁你,不想和别人成亲。”

   成旭喉结微动,眼眶也红了。

   他喉头滚了又滚,还是推不开阿孝。

   他听见自己也微微哽咽的声音。

   “我当然愿意,阿孝。”

   五月初十,宜嫁娶。

   “一梳梳到头,富贵不用愁。

   二梳梳到头,无病又无忧。

   三梳······”

   明明是出嫁的好日子,阿孝家却冷冷清清。

   因着阿孝拒绝了村长儿子的提亲,村里人有意无意都开始疏远她家。

   但阿孝娘还是笑吟吟:“我们阿孝今日真漂亮。旭哥儿看到了这么漂亮的新娘,还不得晕头转向。”

   阿孝笑了。

   她眸光留恋地看着眸中带泪的阿妈:“阿妈,你真不和我一起去成旭那边吗?我们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   阿孝娘摇了摇头:“不了,我守着你爹就行了,旭哥儿是个好样的,你们一定会幸福的。”

   阿孝点点头,泪终于落了下来。

   “走吧,旭哥儿来了。”

   阿孝娘见阿孝上了轿,成旭一身喜服,眉目含喜,她点点头,挥了挥手,送走了她的心头肉。

   阿孝娘不知道,在许久之后,在埋骨之地,她的心头肉变成一块块无法拼合的碎布,以惨烈的方式,遥遥地散在了天地间。

   此时她伤感又高兴,抱着阿孝父亲的牌位细细擦拭。

   “咦,这怎么裂了一道,是不是你知道阿孝今日成亲,高兴地咧开了嘴啊。”

   阿孝娘正擦着,门被敲得梆梆响。

   “阿孝娘,阿孝娘,阿孝冲撞了山神,被山神抓走了!”

   阿孝娘手中的牌位失手落地,碎裂开来。

   林娟娘突然疯了一般冲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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